最近“元宇宙”的话题十分流行,其英文Metaverse的意思是“超越宇宙”,代表着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虚拟世界,这似乎是一种更为广大的宇宙观。人类对宇宙的认识,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从朴素的直观感受到传说故事,再到自然科学上的研究,从古至今的宇宙观,也体现着文明的变化。
明代徐光启汤若望测绘《赤道南北两总星图》
古语云:“上下四方谓之宇,往古来今谓之宙。”由此观之,“宇”与“宙”并举,同时涵盖了空间和时间的概念,实际上更符合现代人对于宇宙、乃至“元宇宙”的认识。那么,中国古人是如何认识“宇宙”的呢?
混沌初开 宇宙诞生
盘古开天辟地是中国最经典的关于宇宙诞生的传说。但实际上,盘古的故事出现时间很晚,当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明确记载黄帝为文明始祖的时候,典籍中还不见盘古的踪影,此时公认的历史源头已有五帝,而三皇的故事则要在此后才进入历史叙述。三国时期的徐整在《三五历记》中终于把三皇和更早的盘古故事纳入典籍,其中有关盘古开天辟地的文字,是此后盘古故事与宇宙起源传说的“模板”,其经典性是毋庸置疑的:
“天地浑沌如鸡子,盘古生其中。万八千岁,天地开辟,阳清为天,阴浊为地。盘古在其中,一日九变,神于天,圣于地。天日高一丈,地日厚一丈,盘古日长一丈,如此万八千岁。天数极高,地数极深,盘古极长,后乃有三皇。数起于一,立于三,成于五,盛于七,处于九,故天去地九万里。”
这段文字虽然不长,却提供了两个极为关键的信息:首先,宇宙之处是一片混沌,像个鸡蛋一样,天地的界限不明显,而盘古也是诞生于混沌之。宇宙在诞生之前是“无”的状态,是有一个突然“诞生”的时刻,这在古人眼中就是盘古的诞生,而在今天的科学中,这或许就是宇宙大爆炸的时刻。
还有一个关键信息,说明天地是根据阴阳变化而逐渐形成,阳气慢慢到了天上,阴气逐步沉入地下,这就形成了最初的天地。这是一种朴素的自然观念,也是道家思想的体现,认为阳气是轻而清的,阴气是重而浊的,这才有了天地之别,上下之别,以及距离与方位的不同。
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灵,大多都有超凡的法力与无穷的生命力,但盘古是罕见的为了天地万物而自我牺牲的神。盘古的身躯化为世间万物,这种形象并不多见。在宋真宗时期,有一部大型道教类书《云笈七签》,其中关于宇宙起源的记载与之类似,却更加详细,也更加文学化与哲理化:
“混沌之先,太无空焉;混沌之始,太和寄焉。寂兮寥兮,无适无莫……元气先清,升上为天,元气后浊,降下为地,太无虚空之道已生焉。道既无生,自然之本,不可名宣,乃知自然者,道之父母,气之根本也。夫自然本一,大道本一,元气本一。一者,真正至元,纯阳一气,与太无合体,与大道同心,与自然同性,则可以无始无终,无形无象,清浊一体,混沌之未质,故莫可纪其穷极……首生盘古,垂死化身,气成风云,声为雷霆,左眼为日,右眼为月,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,血液为江河,筋脉为地里,肌肉为田土,发髭为星辰,皮毛为草木,齿骨为金石,精髓为珠玉,汗流为雨泽。”
在这里,《老子》中的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的思想与盘古故事结合起来,不仅盘古是“真正至元,纯阳一气”的产物,盘古死后,也是化为日月星辰,山川湖海,其生命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,这是古人朴素的宇宙观与自然观:不把个体与自然割裂开,而且不论是神灵还是普通人,都是宇宙元气的产物,最终也会进入宇宙,回归自然。
从“天圆地方”到宇宙图景
关于宇宙形象的认知,古代最经典的说法是“天圆地方”,一般认为这是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中的记载:“天圆地方,道在中央。日为德,月为刑。月归而万物死,日至而万物生。”这是一种基于现实生活认知而产生的朴素观念。
这种朴素的宇宙观与道家、佛教思想结合后,就产生了更多关于宇宙图景更加细致的想象,在文学作品中,它多有呈现,最具代表性的就是《西游记》中关于天地方位的“设计”:四大部洲、须弥山与海洋共同组成了庞大的宇宙。
《西游记》对鸿蒙初开、盘古故事之后的记录,在全书开篇就有出现:
“感盘古开辟,三皇治世,五帝定伦,世界之间,遂分为四大部洲:曰东胜神洲,曰西牛贺洲,曰南赡部洲,曰北俱芦洲。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。海外有一国土,名曰傲来国。国近大海,海中有一座山,唤为花果山。此山乃十洲之祖脉,三岛之来龙,自开清浊而立,鸿蒙判后而成。”
四大部洲最初来自古代佛教典籍《阿含经》,在《西游记》中,它成为故事宇宙观的重要载体。而书中关于天宫、西天的内容,则是道教与佛教思想的集中体现,这种混杂着不同神话体系的文学作品,其实对读者的吸引力更强,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都能从中找到思想的认同感,或者说,这符合多数人对宇宙万物的朴素认知,都能从中获取精神的共鸣。
从文学创作上看,这是一个巧妙的做法,但从读者接受的层面上看,这实际上还是古人宇宙观的体现:承认宇宙图景的复杂性与多元性,而不是站在某个绝对的立场上来认识宇宙,接纳不同的宇宙观。这或许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包容性的体现,即便是儒释道的宇宙观混杂在一起,在文学作品中也不“违和”。
元代刘贯道《梦蝶图》
超越宇宙 逍遥栖居
除了对宇宙起源与宇宙形象的认知,古人也十分关心自己如何与宇宙之中合理生存,如何与天地万物保持合理的关系。这其中道家思想最具超越性,尤其是庄子的思想,更加引人遐思,令人神往。
庄子在《逍遥游》中有这段经典的文字:
“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,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”。
这段文字不仅是进入庄子哲学的“第一站”,也是几千年来无数人向往的美好境界。在水中为鲲,进入空中则为鹏,鲲鹏展翅,后世的李白也惊叹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抟摇直上九万里”。鲲鹏的生命是自然而灵动的,它被太多人寄托了少年意气,又被无数人看成精神自由的载体。
像鲲鹏这种可以在天地之间随意迁徙、变化的形象,已经超越了时空界限。这其中有一个颇为深刻的哲学思考:宇宙中“大小之辩”的问题。在庄子看来,事物的大小都是相对而言的,这是一种“相对主义”。而逍遥的状态,就在于突破了这种形式上的局限。人的生命是有限的,时间也并非无穷无尽,但人追求自我超越的冲动却是始终存在的。而鲲鹏这个美好的意象,让我们看到了超越时间、自我之后的逍遥状态,令人无比神往。
要想达到这一境界并非易事。庄子在《齐物论》中说: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”这种“逍遥于天地之间”的状态是个体与自然的统一,是我们在宇宙万物中最佳的生存状态:既有个体主体性,又有自由精神,这并不是消弭个性,而是各种自由状态的并存。
古往今来,太多人向往逍遥的状态,但大多数人只能憧憬其美好,却在现实中与世沉浮,很难获得超脱的人生状态。庄子反对外物对人的约束,抛弃各种条条框框的限制,或许才能获得更多的自由与幸福。
庄子《大宗师》中说:“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”哲学家牟宗三曾说:“道家的智慧是‘忘’的智慧……相忘是一种很高的智慧”。拥有“忘”的智慧,可以让我们放下很多执念与烦恼,也能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。要想真正做到“相忘”,还需放下心中过强的执念,尤其是对物欲的执念,要不然就会陷入欲望的深渊,难以挣脱现实的桎梏。
庄子笔下的鲲鹏,似乎是一个没有烦恼与执念的自由状态,它超脱于现实之上,融入大自然的变化,身体形态也能轻松转换。鲲鹏与逍遥的状态,是古人想象力的呈现,也是对现实之上超越精神的体现。
这其中的“游”,就是一个自由而畅快的状态。德国学者汉斯-格奥尔格·梅勒认为这关乎“我们来自何方”这一终极问题:“‘游’的运动状态漫无目的,它没有发端,没有终点,却体现着一种敏锐的适应能力”。这种漫游的精神状态,其实古往今来一直存在,越是精神自由的生命,越能感受到它的魅力。
古人面对无边无际的宇宙,会产生无穷的想象,却在现实中不得不感叹生命的局限,以及生产力的有限,古人的迁徙能力受制于身体与自然条件的约束,只能想象出各种有极限能力的生灵。水中之鱼,空中之鸟,都激发着古人的想象力,长此以往,便产生了各种神话传说。不论是盘古的故事,还是鲲鹏的诞生,都是如此。正是这种在宇宙中“游”的状态,让人们获得了心灵上的自由,即便宇宙是辽阔的,个体也能在心灵自由中实现真正的逍遥与超越。
如今,现代科学技术实现了对更遥远的星空的探索,可以在渺远的宇宙中探索更多的奥妙,古人对宇宙的朴素认识,于今看来也颇具想象力,而道家思想中关于人在天地万物之间如何逍遥栖居的思考,也值得今人细细品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