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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07-10 18:11:26
1984年6月,在黄土高原的群山之间,电影《黄土地》剧组的工作人员大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。
他们在寻找这部电影的摄影师张艺谋。
这是张艺谋第二次担任电影摄影师,不久前他刚完成电影《一个和八个》的拍摄工作,《一个和八个》被视作中国“第五代”电影人的开山之作。
张艺谋凭借其高超的摄影技巧获得了1984年中国电影优秀摄影奖。
在《黄土地》剧组,为了找到合适的取景地,张艺谋翻山越岭,跨过黄土高原的一座座山头,在烈日之下,他穿着白色背心的身影随热浪翻滚。
他要完成导演对影片的构想,导演的名字,叫做陈凯歌。
当影片最终投影到大银幕上,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充满观众的视野,大地沟壑纵横,像极了那时中国电影空旷荒芜的土地。
张艺谋的镜头之下,安塞腰鼓隆隆响起,正如《安塞腰鼓》中所写。
“使困倦的世界立即变得亢奋了”。
鼓声震天,将笼罩在沉默里的土地惊醒,一群茂腾腾的后生,从鼓声中渐渐涌来。
拍完《黄土地》后,张艺谋将他的执拗与坚韧带到了电影《老井》中,他在电影中出演男主角孙旺泉,一个老实巴交又为人恳切的农民。
为了贴合人物形象,张艺谋每天早、中、晚都要背着150斤重的石板下山。
在拍摄被困井下的戏份时,为了准确把握人物被困井下三天不进食的心理感受,张艺谋当真三天粒米未进。
凭借准确而质朴的表演,张艺谋获得了金鸡奖、百花奖、东京国际电影节的三座影帝奖杯,成为中国第一位A级国际电影节影帝。
不久之后,张艺谋在《人民文学》上读到莫言的《红高粱家族》,连读数遍,随即坐火车进京寻求授权。
他在北京一座筒子楼下扯着嗓子喊:莫言,莫言。
莫言从房门里出来,看张艺谋像他们村的生产队长,张艺谋看莫言像他们村会计。
两人聊了没多久,莫言觉得张艺谋看懂了故事里藏着的话,就把电影改编的版权交给了他。
这部电影男主角选了姜文,女主角是中戏大二的学生巩俐,摄影师是顾长卫,张艺谋向剧组介绍他时特意强调,“这是北影摄影班的第一名”。
选定女主角时出了意外,剧组原定的女主是史可,但副导演极力推荐了巩俐。
剧组决定见一见,让顾长卫全程负责摄像记录。
见面后导演组一看拍摄的素材,发现顾长卫全拍虚了,只有四五秒实景。
然而就是这几秒素材,让导演组决定选巩俐,理由是:
“她更有味道,老天爷赏饭吃”。
电影取名叫《红高粱》,张艺谋说火红的高粱是第三个主角,他在高密雇农户种了两百亩高粱。
高粱生长的季节,张艺谋常常蹲在农田边,说能听见高粱骨节伸展时的脆响。
那一年夏天,天空如同高粱般红润。
演员们住在莫言高密的老家,巩俐每天练挑水,最后动作和农妇毫无差别。
姜文在莫言家门前的河中洗澡,水花四处溅起,太阳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着阵阵白光。
张艺谋拉着莫言和他们俩拍了张照片,三个赤裸上身的汉子身边站着莞尔一笑的巩俐。
日子自由毫无拘束,就像电影中被成片踩倒的高粱,和飞扬的尘土间被颠起的花轿。
影片送到柏林电影节,野性的生命之下,血红的日头映透观众的脸颊,掌声像摔碎装酒的泥碗一样清脆。
《红高粱》在评选中获得全票支持,中国电影首夺柏林金熊奖。
电影在国内上映,票价从几毛炒到几块甚至十几块,16岁的北京青年陆川看了电影后,立下了长大当导演的志愿。
山呼海啸之下,高粱终于熟透了。
那一年的《红高粱》,是替补陈凯歌的电影《孩子王》参加柏林电影节的。
《孩子王》送到柏林电影节后得到评委会主席的高度赞赏,但陈凯歌半途宣布退赛,转而参加戛纳电影节。
1988年5月中旬,汤臣电影公司老板徐枫到戛纳电影节参加活动。
她受侯孝贤之邀去观看了陈凯歌电影《孩子王》的首映,被陈凯歌的才华打动。
第二天她约陈凯歌见面,递给了他一本小说——李碧华的《霸王别姬》。
因书中故事不符合陈凯歌的风格,他并不打算把这本书拍成电影,在徐枫几番劝说下,他才同意接拍。
陈凯歌拿着小说去找编剧芦苇,芦苇看过小说后给的评价是,“二流小说”。
陈凯歌说:
“你评价比我的高,我觉得它是三流小说”。
为了改好这部“三流小说”,芦苇开始恶补京剧知识,学习不同时代的习俗和语言。
由于担心剧情涉及敏感内容难以过审,芦苇还交给陈凯歌一个假剧本用来应付审查。
真真假假之间,一个绝美的故事逐渐浮现。
为了拍好电影,剧组每个人一个比一个疯魔。
电影开拍之前,张国荣提前六个月到北京学戏。
从唱腔到一招一式,从形体到神态以至思想,张国荣像极了名伶。
一笑万古春,一啼万古愁。
有京剧名角和张国荣搭戏,被他的专业程度震惊,要和张国荣结拜,相约有机会共演几出折子戏。
日本士兵入城那场戏,为了拍出程蝶衣劫后余生的惊恐,陈凯歌拉着张国荣一通狂吻,把他脸上的胭脂弄得凌乱不堪,人物形象也就立刻突显出来。
拍段小楼挨打,陈凯歌要求真打,刀把狠狠抽在张丰毅屁股上,当真把屁股打开了花。
巩俐恐高,为了拍好片中一场跳下花楼的戏,她喝了两杯白酒,跳完之后,陈凯歌拉着她要和她喝交杯酒。
演员所有的努力,都凝结在了影片人物的呈现上。
电影中葛优饰演的袁四爷对程蝶衣说:
“有那么一二刻,袁某也恍惚起来,以为虞姬转世再现了”。
葛优面色迷醉,仿佛在说着他内心的真实想法。
镜里镜外,电影与现实模糊没有边界。
主演们与陈凯歌一同去参加戛纳电影节,在戛纳的海滩上,身着黑色西装的张丰毅与张国荣将巩俐抱起。
海风吹拂,应了戏中袁四爷送给程蝶衣条幅上写的四个大字——“风华绝代”。
在《红高粱》拍摄过程中,张艺谋与巩俐渐生情愫,二人情投意合,在此后共同书写了彼此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。
在1990年至1992年三年之内,由张艺谋执导,巩俐主演的三部电影接连上映。
其中《菊豆》获得1990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,成为第一部获此提名的中国电影。
次年上映的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再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。
在连续两年未获大奖后,1992年上映的《秋菊打官司》终于获得了威尼斯金狮奖,巩俐也凭借该片问鼎威尼斯电影节影后。
大红灯笼高高挂起,在那个快速向前的年代,张艺谋还在对人性做着沉甸甸的思考。
两年后他将余华的《活着》搬上银幕,时间跨度不过三十年,却道尽了人间沧桑。
这是张艺谋艺术生涯最为经典的一部作品,他用男主角福贵坎坷的一生,表达生命不只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,还有在面对苦难时依旧活着的坚韧。
这部电影再次为张艺谋赢得了极高的赞誉,但鲜花和掌声的背面,张艺谋丢失了他心中最重要的根茎。
1995年,在拍摄完电影《摇啊摇,摇到外婆桥》之后,张艺谋与巩俐黯然分别,九年的恋情只留下了桥下水中的倒影。
张艺谋由此迷失了他灵感的归宿,巩俐失去了一双最能发现她动人之处的眼睛。
波心荡,冷月无声。
与走南闯北的陈凯歌和张艺谋不同,姜文从小在北京的部队大院里长大。
1973年,11岁的姜文搬进大院时,充沛的阳光猛然洒在脸上,艳阳天没有尽头。
那时的北京大院里住着各家调皮的小孩。
北影大院里住着葛优,中央话剧院大院住着管虎,许晴在外交部大院,空军大院有个爱好古董的年轻人名叫马未都。
这群孩子里最牛气的人叫王朔,住在军委训练总监部大院,院里还住着王中军和王中磊,也就是后来的华谊兄弟。
姜文有个伙伴叫英达,后来在他的推荐下,姜文考入了中央戏剧学院。
姜文因参演《芙蓉镇》与刘晓庆结缘,刘晓庆发现了姜文的才华,一直鼓励他做一个导演。
1992年的一个饭局上,王朔递给姜文一本《收获》杂志,上面有他的小说《动物凶猛》。
姜文那晚睡前随意翻到这篇小说,回忆和情感交织着涌来,如潮水般凶猛。
姜文闭关把6万字小说改写成了9万字剧本,最后在封面上写下三个字“那时候”。
那时候风在摇着它的叶子,鸽哨声此起彼伏,阳光中总有一股烧荒草的味道。
1993年,17岁的夏雨坐着绿皮火车从青岛赶到北京。
因姜文的母亲看过他的照片后说他长得像小时候的姜文,夏雨被定为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男主角。
为了尽快融入角色,姜文把他和宁静、耿乐等青年演员一起,关在部队营房里生活了一个月。
拍摄时正是冬天,工作人员化冰扫雪,给演员身上喷水,模仿夏日的大汗淋漓。
烈日炎炎的夏天是假的,但姜文猛烈的情感却无比真实。
姜文从小在大院里伴着一个传奇的故事长大,曾经有两个少年徒手爬上40米高的烟囱,他们挥舞着国旗,在烟囱顶上表演走平衡木。
他把这个故事搬进了电影里,电影中马小军为了博得米兰的注意,爬到大烟囱顶端,随后从高处重重落下,烟囱底部的烟灰救了他一命。
他黑的像锅底的脸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,可爱得令人心疼。
整部电影都如此恣意疯狂,马小军雨夜给米兰告白那场戏,拍摄时气温低至零下十几度,米兰挂在墙壁上的那张照片,拍了23040张。
朔出于虚荣心客串了电影中的“小坏蛋”,穿着衬衫在冬天的寒风中冻得狼狈不堪。
电影问世后引起极大轰动,夏雨凭此片成为最年轻的威尼斯影帝。
在遥远的美国,一个名叫昆汀·塔伦蒂诺的青年导演为该片倾倒,由此成为姜文的忠实粉丝。
姜文将他所有真挚的情感揉进了电影里,借着电影实现青春的幻梦,观众在影片中追寻曾经的自己。
每个人都曾是马小军,心中都有一个米兰。
阳光倾泻而下,往日的岁月温暖而刺眼。
1997年的夏天,带着黄色草帽、身穿红色长袖的张艺谋,站在高楼下用一口纯正的陕西话呼喊,“安红,我想你”。
他身后站着混不吝的姜文,他们在拍摄电影《有话好好说》。
姜文在影片中横冲直撞,整个时代如他一样凶猛。
同年平安夜,冯小刚执导的中国首部贺岁电影《甲方乙方》上映。
影片中,葛优和朋友开办“好梦一日游”服务,帮人们圆梦。
书摊老板想当将军;川菜厨子想当义士;患病夫妻想借房结婚,葛优真借给了他们,并安慰自己“成全别人,陶冶自己”。
欢笑之中,每个人都在做着好梦。
次年平安夜,冯小刚再度推出贺岁片《不见不散》。
葛优和徐帆饰演一对欢喜冤家,两人在美国闯荡,跌跌撞撞后成为彼此忠实的伴侣。
电影随着钟声陪同观众跨向新年,长夜如水,冯氏幽默给了二十世纪的结尾一个温暖的开始。
这一年的日本,霍建起导演的《那山那人那狗》广受好评。
电影讲述了大山中一对邮递员父子之间由陌生到消除隔阂的历程,情感细腻,画面纯美。
影片在中国并未引起太大反响,像是一个世外桃源,安静凝视着山外的喧嚣。
温暖的时光下,连张艺谋也褪去了思想中批判的锋芒,用一部《我的父亲母亲》,给观众留下温情的记忆。
年轻的章子怡裹着红色的围巾,在金黄的落叶下温婉一笑,给轰轰烈烈黄金时代留下一个温柔的结尾。
属于她的时代正在到来,旧时光倏然远去,无可追寻。
人们沿着时间的洪流行走,从温暖中回到现实。
新世纪到来后,张艺谋拍了《英雄》,执导了《十面埋伏》,商业的浪潮如同戏中的刀光剑影,迅猛如疾,难以躲避。
2006年,分别逾十年的张艺谋与巩俐再度重逢。
巩俐参演张艺谋的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,发布会上,张艺谋说,十四年前他曾在长城上许愿,要让巩俐演一回女皇,没想到今天才如愿,身旁的巩俐难掩泪水。
可惜情愫早已不是现实的敌手,电影中到处都是闪耀的金黄,却没有一抹震颤人心的红色。
陈凯歌拍了《无极》,玄幻的故事里,人们看不懂陈导的内心,也有人为他拍手叫好,但海水盖过了火焰,陈凯歌由此走下神坛。
冯小刚深谙市场的喜好,《大腕》、《手机》、《天下无贼》赚的盆满钵满,观众却再难见到那个诚挚的冯小刚,冰湖上茬架,是他这些年最为人称道的事迹。
只有姜文依旧我行我素,他在《让子弹飞》里喊着,“站着把钱赚了”。
观众越是不理解,他越是起劲地执拗。
纵然如此,这群被称作“第五代电影人”的创造者们依然无愧于他人的敬仰与赞誉。
2018年4月2日,张艺谋工作室发布了一张纪念张艺谋从艺四十年的海报。
海报中,张艺谋睁大犀利的双眼,向那些他亲手塑造的经典人物回望。
画面一片鲜红,像极了那年夏天山东高密乡绚烂的火烧云。
莫言获得诺奖后,在瑞典的电影院内和人们一起观看《红高粱》,进场时观众高唱,“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,往前走,莫回头”。
冯小刚、陈凯歌们偶尔还会聚在一起小酌,把酒言欢之际,难免回忆那阳光灿烂星辰闪烁的十五年,杯酒下肚,一切恍若隔世。
如今已贵为“百亿影帝”的黄渤,在记者问他是否能取代葛优时,说过这样一段话。
“人家曾经开天辟地,在中国电影那样的时候,人是创时代的电影人。我们只是继续前行的一些晚辈”。
开天辟地之后,陈凯歌和张艺谋们看向身后的晚辈,期待着有一群茂腾腾的后生从人群里冲出,再次敲响黄土地上的安塞腰鼓。
隐隐约约的鼓声之中,中国电影在无数次冷暖交替中艰难生长,呼唤着下一个春天。